


共4冊阿城作品(棋王+常識與通識+閑話閑說+威尼斯日記 )

“*個讓我感到中文之美的作家。”
四本“素讀”小冊子,跟著阿城先生,鑒賞這個世界。
讀書——讀書要有素讀的習慣,不帶任何成見地看。
游歷——人在有生之年,不妨有膽量閑一閑,多東張西望。
常識——我覺得沒有代溝,只有知識結構溝。
鑒賞——實在說起來,我算作一個鑒賞家,小說寫完了,靠自己的鑒賞力去判斷。
文字手藝人、鑒賞家阿城先生經典
出版二十周年紀念版,增訂萬余字,珍貴文獻、影像、插畫首次面世
理想國典藏本,陸智昌裝幀設計,打磨至美的阿城作品

理想國推出阿城先生的作品插圖典藏系列 。
《棋王》收錄“三王”小說經典,書中呈現珍貴文獻、星星美展插畫、《今天》雜志油印創作談等。
《閑話閑說》是關于“中國世俗與中國小說”的講談集,增訂萬字長文,作家二十年后重談這本小冊子,為了將中國文化與文明做更多的聯系。
《常識與通識》為出版二十周年紀念版。講常識,常常煞風景。
《威尼斯日記》是阿城先生一九九二年在意大利威尼斯游歷的日記,作家攝影作品和手繪插畫首次呈現。

阿城
本名鐘阿城,一九四九年生于北京。雜家,文字手藝人。
“大家怎么活著,我也怎么活著。有一點不同的是,我寫些字,投到能鉛印出來的地方,換一些錢來貼補家用。但這與一個出外打零工的木匠一樣,也是手藝人。因此,我與大家一樣,沒有什么不同。”

《常識與通識》選摘試讀
思鄉與蛋白酶
我們都有一個胃,即使不幸成為植物人,也還是有一個胃,否則連植物人也做不成。
玩笑說,中國文化只剩下了個“吃”。如果以為這個“吃”是為了中國人的胃,就錯了。這個“吃”,是為了中國人的眼睛、鼻子和嘴巴的,所謂“色、香、味”。
嘴巴這一項里,除了“味覺”,也就是“甜、咸、酸、辣、辛、苦、膻、腥、麻、鮮”,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口感”,所謂“滑、脆、黏、軟、嫩、涼、燙”。
我當然沒有忘掉“臭”,臭豆腐,臭咸魚,臭冬瓜,臭蠶豆,之所以沒有寫到“臭”,是我們并非為了逐其“臭”,而是為了品其“鮮”。
說到“鮮”,食遍全世界,我覺得鮮的還是中國云南的雞樅菌。用這種菌做湯,其實極危險,因為你會貪鮮,喝到脹死。我懷疑這種菌里含有什么物質,能完全麻痹我們腦里面下視丘中的拒食中樞,所以才會喝到脹死還想喝。
河豚也很鮮美,可是有毒,能致人死命。若到日本,不妨找間餐館(坐下之前切記估計好付款能力),里面治河豚的廚師一定要是有執照的。我建議你次點的時候,點帶微毒的,吃的時候極鮮,吃后身體的感覺有些麻麻的。我再建議你此時趕快做詩,可能此前你沒有做過詩,而且很多詩人都還健在,但是,你現在可以做詩了。
中國的“鮮”字,是“魚”和“羊”,一種是腥,一種是膻。我猜“鮮”的意義是漁獵時期定下來的,之后的農業文明,再找到怎樣鮮的食物,例如雞樅菌,都晚了,都不夠“鮮”了,位置已經被魚和羊占住了。
魚中鮮的,我個人覺得是廣東人說的“龍利”。清蒸,蒸好后加一點蔥絲姜絲,蔥姜絲好順絲切,否則料味微重,淋清醬油少許,料理好即食,入口即化,滑、嫩、燙,耳根會嗡的一聲,薄淚洇濡,不要即刻用眼睛覓知音,那樣容易被人誤會為含情脈脈,低頭心里感激就是了。
羊肉為畜肉中鮮。豬肉濁膩,即使是白切肉;牛肉粗重,即使是輕微生烤的牛排。羊肉乃肉中之健朗君子,吐雅言,臟話里帶不上羊,可是我們動不動就說蠢豬笨牛;好襟懷,少許鹽煮也好,紅燒也好,煎、炒、爆、燉、涮,都能淋漓盡致。我喜歡爆和涮,尤其是涮。
涮時選北京人稱的“后腦”,也就是羊脖子上的肉,肥瘦相間,好像有沁色的羊脂玉,用筷子夾入微滾的水中(開水會致肉滯),一頓,再一涮,掛血絲,夾出蘸料,入口即化,嚼是為了肉和料混合,其實不嚼也是可以的。料要芝麻醬(花生醬次之),豆腐乳(紅乳烈,白乳溫),蝦醬(當年產),韭菜花醬(發酵至土綠),辣椒油(滾油略放澆干辣椒,辣椒入滾油的制法只辣不香),花椒水,白醋(黑醋反而焦鈍),蔥末,芫荽段,以個人口味加減調和,有些人會佐食腌糖蒜。京劇名優馬連良先生生前到館子吃涮羊肉是自己帶調料,是些什么?怎樣一個調法?不知道,只知道他將羊肉真的只是在水里一涮就好了,省去了一“頓”的動作。
涮羊肉,一般鍋底放一些干咸海蝦米和干香菇,我覺得清水加姜片即可。料里如果放了咸蝦醬,鍋底不放干咸海蝦米也是可以的,否則重復;香菇如果在炭火上炙一下再入湯料,可去土腥味兒;姜是松懈肌肉纖維的,可以使羊肉更嫩。
蒙古人有一種涮法是將羊肉在白醋里涮一下,“生涮”。我試過,羊肉過醋就白了,另有一種鮮。這種涮法大概是成吉思汗的騎兵征進時的快餐吧,如果是,可稱“軍涮”。
中國的飲食文化里,不僅有飽的經驗,亦有餓的經驗。
中國在饑饉上的經驗很豐富,“饉”的意思是蔬菜歉收,“饑”另有性欲的含義,此處不提。浙江不可謂不富庶,可是浙江菜里多干咸或發霉的貨色,比如蕭山的蘿卜干、螺絲菜,杭州、莫干山、天目山一帶的咸筍干,義烏的大頭菜,紹興的霉干菜,上虞的霉千張。浙江明明靠海,但有名的不是鮮魚,奇怪卻是咸魚,比如玉環的咸帶魚,寧波的咸蟹,咸鰻鲞、咸烏魚蛋、龍頭烤、咸黃泥螺。
寧波又有一種臭冬瓜,吃不慣的人是連聞都不能聞的,味若爛尸,可是愛吃的人覺得非常鮮,還有一種臭莧梗也是如此。紹興則有臭豆。
魯迅先生是浙江人,他懷疑浙江人祖上也許不知遭過多大的災荒,才會傳下這些干咸臭食品。我看不是由于饑饉,而是由于戰亂遷徙,因為浙江并非鬧災的省份。中國歷史上多戰亂,亂則人民南逃,長途逃難則食品匱乏,只要能吃,臭了也得吃。要它不壞,好的辦法就是晾干腌制,隨身也好攜帶。到了安居之地,則將一路吃慣了的干咸臭保留下來傳下去,大概也有祖宗的警示,好像我們親歷過的“憶苦思甜”。廣東的客家人也是歷代的北方逃難者,他們的食品中也是有干咸臭的。
中國人在吃上,又可以挖空心思到殘酷。
云南有一種“狗腸糯米”,先將狗餓上個兩三天,然后給它生糯米吃,餓狗囫圇,估計糯米到了狗的“十二指腸”(狗的這一段是否有十二個手指并起來那么長,沒有量過),將狗宰殺,只取這一段腸蒸來吃。說法是食物經過胃之后,小腸開始大量分泌蛋白酶來造成食物的分化,以利吸收,此時吃這一段,“補得很”。
還是云南,有一種“烤鵝掌”,將鵝吊起來,讓鵝掌正好踩在一個平底鍋上,之后在鍋下生火。鍋慢慢燙起來的時候,鵝則不停地輪流將兩掌提起放下,直至燙鍋將它的掌烤干,之后單取這鵝掌來吃。說法是動物會調動它自己精華的東西到受侵害的部位,此時吃這一部位,“補得很”。
這樣的吃法已經是兵法了。
相較中國人的吃,動物,再兇猛的動物,吃起來也是樸素的,表情平靜。它們只是將獵物咬死,然后食其血或肉,然后,就拉倒了。它們不會煎炒烹炸熬煸燉涮,不會將魚做成松鼠的樣子,美其名曰“松鼠桂魚”。你能想象狼或豹子挖空心思將人做成各種肴饌才吃嗎?例如爆人腰花、炒人里脊、燉人手人腔骨、醬人肘子、鹵人耳朵、涮人后脖子肉、腌臘人火腿、干貨則有人鞭?
吃,對中國人來說,上升到了意識形態的地步。“吃哪兒補哪兒”,吃豬腦補人腦,這個補如果是補智慧,真是讓人猶豫。吃猴腦則是醫“羊癇風”也就是“癲癇”,以前刑場邊上總有人端著個碗,等著拿犯人死后的腦漿回去給病人吃,有時病人親自到刑場上去吃。“吃鞭補腎”,如果公鹿的性激素真是由吃它的相應部位就可以變為中國男人的性激素,性這件事也真是太簡單了。不過這是意識形態,是催眠,所謂“信”。海參、魚翅、甲魚,都是暗示可以補中國男女的性分泌物的食品,同時也就暗示性的能力的增強。我不吃這類東西,只吃木耳,植物膠質蛋白,而且木耳是潤肺的,我抽煙,正好。
我在以前的《閑話閑說》里聊到過中國飲食文化的起因:
中國對吃的講究,古代時是為祭祀,天和在天上的祖宗要聞到飄上來的味兒,才知道俗世搞了些什么名堂,是否有誠意,所以供品要做出香味,味要分得出級別與種類,所謂“味道”。遠古的“燎祭”,其中就包括送味道上天。《詩經》、《禮記》里這類鄭重描寫不在少數。
前些年大陸文化熱時,用的一句“魂兮歸來”,在屈原的《楚辭·招魂》里,是引出無數佳肴名稱與做法的開場白,屈子歷數人間烹調美味,誘亡魂歸來,高雅得不得了的經典,放松來讀,是食譜。
咱們現在到無論多么現代化管理的餐廳,照例要送上菜單,這是古法,只不過我們這種“神”或“祖宗”要付鈔票。
商王湯時候有個廚師伊尹,因為烹調技術高,湯就讓他做了宰相,烹而優則仕。那時煮飯的鍋,也就是鼎,是國家高權力的象征,閩南話現在仍稱鍋為鼎。
的例子是烹調技術可以用于做人肉,《左傳》、《史記》都有記錄,《禮記》則說孔子的學生子路“醢矣”,“醢”讀如“海”,就是人肉醬。
轉回來說這供饌要由人來吃,世俗之人嘴越吃越刁,終于造就一門藝術。
現在呢,則不妨將《招魂》錄出:
室家遂宗,食多方些。
稻粢穱麥,挐黃粱些。
大苦咸酸,辛甘行些。
肥牛之腱,臑若芳些。
和酸若苦,陳吳羹些。
胹鱉炮羔,有柘漿些。
鵠酸臇鳧,煎鴻鸧些。
露雞臛蠵,厲而不爽些。
粔籹蜜餌,有餦餭些。
瑤漿蜜勺,實羽觴些。
挫糟凍飲,酎清涼些。
華酌既陳,有瓊漿些。
歸來反故室,敬而無妨些。
這樣的食譜,字不必全認得懂,但每行都有我們認得的糧食,家畜野味,酒飲,烹調方法。如此豐盛,魂兮胡不歸!
這個食譜,涉及了《禮記·內則》將飲食分成的飯、膳、饈、飲四大部分。先秦將味原則為“春酸、夏苦、秋辛、冬咸”,這個食譜以“大苦”領首,說明是夏季,更何況后面還有冰鎮的“凍飲”,也就是我們現在說的冷飲。
難怪古人要在青銅食器上鑄饕餮紋。饕餮是警示不要貪食,其實正暗示了所盛之物實在太好吃了。
說了半天都是在說嘴,該說說胃了。
食物在嘴里的時候,真是百般滋味,千般享受,所以我們總是勸人“慢慢吃”,因為一咽,就什么味道也沒有了,連辣椒也只“辣兩頭兒”。嘴和肛門之間,是由植物神經管理的,這當中只有涼和燙的感覺,所謂“熱豆腐燒心”。
食物被咽下去后,經過食管,到了胃里。胃是個軟磨,將嚼碎的食物再磨細,我們如果不是細嚼慢咽,胃的負擔就大。
經過胃磨細的食物到了十二指腸,重要的時刻終于來臨。我們千辛萬苦得來的口中物,能不能化成我們自己,全看十二指腸分泌出什么樣的蛋白酶來分解,分解了的,就吸收,分解不了吸收不了的,就“消化不良”。
消化不良,影響很大,諸如打嗝放屁還是小事,消化不良可以影響到精神不振,情緒惡劣,思路不暢,怨天尤人。自己煩倒還罷了,影響到別人,雞犬不寧,妻離子散不敢說,起碼朋友會疏遠你一個時期,“少惹他,他近有點兒精神病”。
小的時候,長輩總是告誡不要挑食,其中的道理會影響人一輩子。
人還未發育成熟的時候,蛋白酶的構成有很多可能性,隨著進入小腸的食物的種類,蛋白酶的種類和結構開始逐漸形成以至固定。這也就是例如小時候沒有喝過牛奶,大了以后凡喝牛奶就拉稀瀉肚。我是從來都拿牛奶當瀉藥的。亞洲人,例如中國人、日本人、韓國人到了牛奶多的地方,例如美國,絕大多數都出現喝牛奶即瀉肚的問題,這是因為亞洲人小時候牛奶喝得少或根本沒有得喝,因此缺乏某種蛋白酶。
牛奶在美國簡直就是涼水,便宜,新鮮,管夠。望奶興嘆很久以后,我找到一個辦法,將可口可樂摻入牛奶,喝了不瀉。美國專門出一種供缺乏分解牛奶的蛋白酶的人喝的牛奶,其中摻了一種酶。這種牛奶不太好找,名稱長得像藥名,總是記不住,算了,還是喝自己調的牛奶吧。
不過,“起士”或譯成“起司”的這種奶制品我倒可以吃。不少中國人不但不能吃,連聞都不能聞,食即嘔吐,說它有一種腐敗的惡臭。腐敗,即是發酵,動物蛋白質和動物脂肪發酵,就是動物的尸體腐敗發酵,臭起來真是昏天黑地,我居然甘之如飴,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我是不吃臭豆腐的,一直沒有過這一關。臭豆腐是植物蛋白和植物脂肪腐敗發酵,比較動物蛋白和動物脂肪的腐敗發酵,差了一個等級,我居然喜歡臭的而不喜歡次臭的,是第二個自己的不可思議。
分析起來,我從小就不吃臭豆腐,所以小腸里沒有能分解它的蛋白酶。我十幾歲時去內蒙古插隊,開始吃奶皮子,吃出味道來,所以成年以后吃發酵得更完全的起士,沒有問題。
陜西鳳翔人出門到外,帶一種白土,俗稱“觀音土”,水土不服的時候食之,就舒暢了。這白土是堿性的,可見鳳翔人在本鄉是胃酸過多的,飲本地的堿性水,正好中和。
所以長輩“不要挑食”的告誡會影響小孩子的將來,道理就在于你要盡可能早地、盡可能多地吃各種食物,使你的蛋白酶的形成盡可能的完整,于是你走遍天下都不怕,什么都吃得,什么都能消化,也就有了幸福人生的一半了。
于是所謂思鄉,我觀察了,基本是由于吃了異鄉食物,不好消化,于是開始鬧情緒。
我注意到一些會寫東西的人到外洋走了一圈,回到中國之后發表一些文字,常常就提到飲食的不適應。有的說,西餐有什么好吃?真想喝碗粥,就咸菜啊。
這看起來真是樸素,真是本色,讀者也很感動,其實呢?真是挑剔。
我就是這樣一種挑剔的人。有一次我從亞利桑那州開車回洛杉磯。我的旅行經驗是,路上帶一袋四川榨菜,不管吃過什么洋餐,嚼過一根榨菜,味道就回來了,你說我挑剔不挑剔?
話說我沿著十號州際高速公路往西開,早上三明治,中午麥當勞,天近傍晚,路邊突然閃出一塊廣告牌,上寫中文“金龍大酒家”,我毫不猶豫就從下一個出口拐下高速公路。
我其實對世界各國的中國餐館相當謹慎。威尼斯的一家溫州人開的小館,我進去要了個炒雞蛋,手藝再不好,一個炒蛋總是壞不到哪里去吧?結果端上來的炒雞蛋炒得比鹽還咸。我到廚房間去請教,溫州話我是不懂的,但掌勺兒表明“忘了放鹽”我還是懂了。其實,是我忘了浙江人是不怕咸的,不過不怕到這個地步倒是頭一次領教。
在巴黎則是要了個麻婆豆腐,可是什么婆豆腐都可以是,就不是麻婆豆腐。麻婆豆腐是家常菜呀!熗油,炸鹽,煎少許豬肉末加冬菜,再煎一下郫縣豆瓣,油紅了之后,放豆腐下去,勾芡高湯,蓋鍋。待豆腐騰地漲起來,起鍋,撒生花椒面、青蒜末、蔥末、姜末,就上桌了,吃時拌一下,一頭汗馬上吃出來。
看來問題就出在家常菜上。家常菜原來難。什么“龍鳳呈祥”,什么“松鼠桂魚”,場面菜不常吃,吃也是為吃個場面,吃個氣氛,吃個客氣,不好吃也不必說,難得吃嘛。家常菜天天吃,好像畫牛,場面菜不常吃,類似畫鬼,“畫鬼容易畫牛難”。
好,轉回來說美國西部蠻荒之地的這個“金龍大酒家”。我推門進去,站柜的一個婦人迎上來,笑容標準,英語開口,“幾位?”我覺得有點不對勁,因為從她肩上望過去,座上都是牛仔的后代們,我對他們毫無成見,只是,“您這里是中國餐館嗎?”
“當然,我們這里請的是真正的波蘭師傅。”
到洛杉磯的一路上我都在罵自己的挑剔。波蘭師傅怎么了?波蘭師傅也是師傅。我又想起來貴州小鎮上的小飯館,進去,師傅迎出來,“你炒還是我炒?”中國人誰不會自己炒兩個菜?“我炒。”
所有佐料都在灶臺上,揀揀菜,抓抓碼,叮當五四,兩菜一湯,吃得頭上冒汗。師傅蹲在門口抽煙,看街上女人走路,蒜瓣兒一樣的屁股扭過來又扭過去。
所以思鄉這個東西,就是思飲食,思飲食的過程,思飲食的氣氛。為什么會思這些?因為蛋白酶在作怪。
老華僑葉落歸根,直奔想了半輩子的餐館、路邊攤,張口要的吃食讓親戚不以為然。終于是做好了,端上來了,顫巍巍伸筷子夾了,入口,“味道不如當年的啦。”其實呢,是老了,味蕾退化了。
老了的標志,就是想吃小時候吃過的東西,因為蛋白酶退化到了初的程度。另一個就是覺得味道不如從前了,因為味蕾也退化了。七十歲以上的老人對食品的評價,兒孫們不必當真,我老了的話,會三緘吾口,日日喝粥就咸菜,能不下廚就不下廚,因為兒孫們吃我炒的蛋,可能比鹽還咸。
與我的蛋白酶相反,我因為十多歲就離開北京,去的又多是語言不通的地方,所以我在文化上沒有太多的“蛋白酶”的問題。在內蒙,在云南,沒有人問過我“離開北京的根以后,你怎么辦?你感覺如何?你會有什么新的計劃?”現在倒是常常被問到“離開你的根以后,你怎么辦?你感覺如何?你適應嗎?”我的根?還不是這里扎一下,那里扎一下,早就是個老盲流了,或者用個更樸素的詞,是個老“流氓”了。
你如果盡早地接觸到不同的文化,你就不太會大驚小怪。不過我總覺得,文化可能也有它的“蛋白酶”,比如母語,制約著我這個老盲流。
一九九六年二月 加州洛杉磯
《棋王》選摘試讀
簡體版自序
《棋王》、《樹王》、《孩子王》,念起來有節奏,不過以寫作期來講,是《樹王》、《棋王》、《孩子王》這樣一個順序。
《樹王》寫在七十年代初,之前是“遍地風流”系列,雖然在學生腔和文藝腔上比“遍地風流”有收斂,但滿嘴的宇宙、世界,口氣還是虛矯。當時給一個叫俞康寧的朋友看,記得他看完后苦笑笑,隨即避開小說,逼我討論莫扎特的第五號小提琴協奏曲的慢板樂章中提琴部分的分句,當時他已經將三個樂章的提琴部分全部練完,總覺得第二樂章有不對勁的地方。我說第二樂章的提琴部分好像是小孩子,屬于撒嬌式抒情。這一瞬間,我倒明白了《樹王》不對勁的地方。俞康寧后來患了腎炎,從云南坐火車回北京,到站后腿腫得褲子脫不下來,再后來病退回北京,在水利部門做拍攝災情的工作。我后來想到我們在鄉下茅房里討論莫扎特,莫扎特真是又遠又近,無疑很奢侈。幸虧藝術就是奢侈,可供我們在那樣一個環境里揮霍。
一九九二年,我到意大利北部山區去見奧米先生。奧米先生是意大利電影導演,我在紐約看過他的經典之作《木鞋樹》,深為折服。奧米先生提出拍《樹王》,說叫我來導,我后來不知道怎樣拒絕。《樹王》怎么可以再提起呢?它是我創作經驗上的一塊心病,后來又是我發表經驗上的一個心病。《棋王》發表后,約稿緊促,就把《樹王》遞出了,窘的當然是我自己。
《樹王》之后是《棋王》階段。大概是《棋王》里有些角色的陳詞濫調吧,后來不少批評者將我的小說引向道家。其實道家解決不了小說的問題,不過寫小說倒有點像儒家。做藝術者有點像儒家,儒家重具體聯系,要解決的也是具體關系。若是,用儒家寫道家,則恐怕兩家都不高興吧?
《孩子王》是我自認成熟的一個短篇,寫得很快,快得好像是抄書。小說寫到這種狀態,容易流于油滑。寫過幾篇之后,感覺像習草書,久寫筆下開始難收,要習漢碑來約束。這也是我翻檢我的小說之后,覺得三個時期各有一篇,足夠了。其他的,重復了,不應該再發,有些篇,例如有一篇講近視眼的,連我自己再看過后都生厭惡之心,有何資格去麻煩讀者?
我開始寫小說的時候,正是中國的出版的黑暗時期,所以習作開始,就沒有養成為發表而寫作的良好習慣,此先天不足,從八十年代中直到現在,一直困擾我。
此次重新出版舊作,新在恢復了《孩子王》在《人民文學》發表時被刪去的部分,這多虧楊葵先生要到手抄件,不過《樹王》的手抄件已被《中國作家》清理掉了。現在想起來八十年代初期和中期,中國有那么多文學刊物每月發那么多的小說,真是不祥,一個文學刊物,實在要清理一下倉庫。現在就正常多了,小說的發表量和小說的閱讀人口,比例適中。
一九九八年底 廣州
棋王(節選)
第二天一早兒,大家滿身是土地起來,找水擦了擦,又約畫家到街上去吃。畫家執意不肯,正說著,腳卵來了,很高興的樣子。王一生對他說:“我不參加這個比賽。”大家呆了,腳卵問:“蠻好的,怎么不賽了呢?省里還下來人視察呢!”王一生說:“不賽就不賽了。”我說了說,腳卵嘆道:“書記是個文化人,蠻喜歡這些的。棋雖然是家里傳下的,可我實在受不了農場這個罪,我只想有個干凈的地方住一住,不要每天臟兮兮的。棋不能當飯吃的,用它通一些關節,還是值的。家里也不很景氣,不會怪我。”畫家把雙臂抱在胸前,抬起一只手摸了摸臉,看著天說:“倪斌,不能怪你,你沒有什么了不得的要求。我這兩年,也常常犯糊涂,生活太具體了。幸虧我還會畫畫兒。何以解憂?唯有—唉。”王一生很驚奇地看著畫家,慢慢轉了臉對腳卵說:“倪斌,謝謝你。這次比賽決出高手,我登門去與他們下。我不參加這次比賽了。”腳卵忽然很興奮,攥起大手一頓,說:“這樣,這樣!我呢,去跟書記說一下,組織一個友誼賽。你要是贏了這次的,無疑是真正的。輸了呢,也不太失身份。”王一生呆了呆:“千萬不要跟什么書記說。我自己找他們下。要下,就與前三名都下。”
大家也不好再說什么,就去看各種比賽,倒也熱鬧,王一生只鉆在棋類場地外面,看各局的明棋。第三天,決出前三名。之后是發獎,又是演出,會場亂哄哄的,也聽不清誰得的是什么獎。
腳卵讓我們在會場等著,過了不久,就領來兩個人,都是制服打扮。腳卵作了介紹,原來是象棋比賽的第二、三名。腳卵說:“這就是王一生,棋蠻厲害的,想與你們兩位高手下一下,大家也是一個互相學習的機會。”兩個人看了看王一生,問:“那怎么不參加比賽呢?我們在這里待了許多天,要回去了。”王一生說:“我不耽誤你們,與你們兩人同時下。”兩人互相看了看,忽然悟到,說:“盲棋?”王一生點一點頭,兩人立刻變了態度,笑著說:“我們沒下過盲棋。”王一生說:“不要緊,你們看著明棋下。來,咱們找個地方兒。”話不知怎么就傳了出去,立刻嚷動了,會場上各縣的人都說有一個農場的小子沒有賽著,不服氣,要同時與亞、季軍比試。百十個人把我們圍了起來,擠來擠去地看,大家覺得有了責任,便站在王一生身邊兒。王一生倒低了頭,對兩個人說:“走吧,走吧,太扎眼。”有一個人擠了進來,說:“哪個要下棋?就是你嗎?我們大爺這次是,聽說你不服氣,著我來請你。”王一生慢慢地說:“不必。你大爺要是肯下,我和你們三人同下。”眾人都轟動了,擁著往棋場走去。到了街上,百十人走成一片。行人見了,紛紛問怎么回事,可是知青打架?待明白了,就都跟著走。走過半條街,竟有上千人跟著跑來跑去。商店里的店員和顧客也都站出來張望。長途車路過這里開不過,乘客們紛紛探出頭來,只見一街人頭攢動,塵土飛起多高,轟轟的,亂紙踏得嚓嚓響。一個傻子呆呆地在街中心,咿咿呀呀地唱,有人發了善心,把他拖開,傻子就倚了墻根兒唱。四五條狗竄來竄去,覺得是它們在引路打狼,汪汪叫著。
到了棋場,竟有數千人圍住,土揚在半空,許久落不下來。棋場的標語標志早已摘除,出來一個人,見這么多人,臉都白了。腳卵上去與他交涉,他很快地看著眾人,連連點頭兒,半天才明白是借場子用,急忙打開門,連說“可以可以”,見眾人都要進去,就急了。我們幾個,馬上到門口守住,放進腳卵、王一生和兩個得了榮譽的人。這時有一個人走出來,對我們說:“高手既然和三個人下,多我一個也不怕,我也算一個。”眾人又嚷動了,又有人報名。我不知怎么辦好,只得進去告訴王一生。王一生咬一咬嘴說:“你們兩個怎么樣?”那兩個人趕緊站起來,連說可以。我出去統計了,連在內,對手共是十人。腳卵說:“十不吉利的,九個人好了。”于是就九個人。總不見來,有人來報,既是下盲棋,只在家里,命人傳棋。王一生想了想,說好吧。九個人就關在場里,墻外一副明棋不夠用,于是有人拿來八張整開白紙,很快地畫了格兒。又有人用硬紙剪了百十個方棋子兒,用紅黑顏色寫了,背后粘上細繩,掛在棋格兒的釘子上,風一吹,輕輕地晃成一片,街上人們也喊成一片。
人是越來越多。后來的人拼命往前擠,擠不進去,就抓住人打聽,以為是殺人的告示。婦女們也抱著孩子,遠遠圍成一片。又有許多人支了自行車,站在后架上伸脖子看,人群一擠,連著倒,喊成一團。半大的孩子們鉆來鉆去,被大人們用腿拱出去。數千人鬧鬧嚷嚷,街上像半空響著悶雷。
王一生坐在場當中一個靠背椅上,把手放在兩條腿上,眼睛虛望著,一頭一臉都是土,像是被傳訊的歹人。我不禁笑起來,過去給他拍一拍土。他按住我的手。我覺出他有些抖。王一生低低地說:“事情鬧大了。你們幾個朋友看好,一有動靜,一起跑。”我說:“不會。只要你贏了,什么都好辦。爭口氣,怎么樣?有把握嗎?九個人哪!頭三名都在這里!”王一生沉吟了一下,說:“怕江湖的不怕朝廷的,參加過比賽的人的棋路我都看了,就不知道其他六個人會不會冒出冤家。書包你拿著,不管怎么樣,書包不能丟。書包里有……”王一生看了看我,“我媽的無字棋。”他的瘦臉上又干又臟,鼻溝兒也黑了,頭發立著,喉結一動一動的,兩眼黑得嚇人。我知道他拼了,心里有些酸,只說:“保重!”就離了他。他一個人空空地在場中央,誰也不看,靜靜的像一塊鐵。
棋開始了。上千人不再出聲兒。只有自愿服務的人一會兒緊一會兒慢地用話傳出棋步,外邊兒自愿服務的人就變動著棋子兒。風吹得八張大紙嘩嘩地響,棋子兒蕩來蕩去。太陽斜斜地照在一切上,燒得耀眼。前幾十排的人都坐下了,仰起來看,后面的人也擠得緊緊的,一個個土眉土眼,頭發長長短短吹得飄,再沒人動一下,似乎都要把命放在棋里搏。
我心里忽然有一種很古的東西涌上來,喉嚨緊緊地往上走。讀過的書,有的近了,有的遠了,模糊了。平時十分佩服的項羽、劉邦都在目瞪口呆,倒是尸橫遍野的那些黑臉士兵,從地下爬起來,啞了喉嚨,慢慢移動。一個樵夫,提了斧在野唱。忽然又仿佛見了呆子的母親,用一雙弱手一張一張地折書頁。
我不由伸手到王一生的書包里去掏摸,捏到一個小布包兒,拽出來一看,是個舊藍斜紋布的小口袋,上面用線繡了一只蝙蝠。布的四邊兒都用線做了圈口,針腳很是細密。取出一個棋子,確實很小,在太陽底下竟是半透明的,像是一只眼睛,正柔和地瞧著。我把它攥在手里。太陽終于落下去,立刻爽快了。人們仍在看著,但議論起來。里邊兒傳出一句王一生的棋步,外邊兒的人就嚷動一下。專有幾個人騎車為在家的傳送著棋步,大家就不太客氣,笑話起來。
我又進去,看見腳卵很高興的樣子,心里就松開一些,問:“怎么樣?我不懂棋。”腳卵抹一抹頭發,說:“蠻好,蠻好。這種陣勢,我從來也沒見過,你想想看,九個人與他一個人下,九局連環!車輪大戰!我要寫信給我的父親,把這次的棋譜都寄給他。”這時有兩個人從各自的棋盤前站起來,朝著王一生一鞠躬,說:“甘拜下風。”就捏著手出去了。王一生點點頭兒,看了他們的位置一眼。
王一生的姿勢沒有變,仍舊是雙手扶膝,眼平視著,像是望著極遠極遠的遠處,又像是盯著極近極近的近處,瘦瘦的肩挑著寬大的衣服,土沒拍干凈,東一塊兒,西一塊兒。喉結許久才動一下。我次承認象棋也是運動,而且是馬拉松,是多一倍的馬拉松!我在學校時,參加過長跑,開始后的五百米,確實極累,但過了一個限度,就像不是在用腦子跑,而像一架無人駕駛的飛機,又像是一架到了高度的滑翔機,只管滑翔下去。可這象棋,始終是處在一種機敏的運動之中,兜捕對手,逼向死角,不能疏忽。我忽然擔心起王一生的身體來。這幾天,大家因為錢緊,不敢怎么吃,晚上睡得又晚,誰也沒想到會有這么一個場面。看著王一生穩穩地坐在那里,我又替他賭一口氣:死頂吧!我們在山上扛木料,兩個人一根,不管路不是路,溝不是溝,也得咬牙,死活不能放手。誰若是頂不住軟了,自己傷了不說,另一個也得被木頭震得吐血。可這回是王一生一個人過溝過坎兒,我們幫不上忙。我找了點兒涼水來,悄悄走近他,在他眼前一擋,他抖了一下,眼睛刀子似的看了我一下,一會兒才認出是我,就干干地笑了一下。我指指水碗,他接過去,正要喝,一個局號報了棋步。他把碗高高地平端著,水紋絲兒不動。他看著碗邊兒,回報了棋步,就把碗緩緩湊到嘴邊兒。這時下一個局號又報了棋步,他把嘴定在碗邊兒,半晌,回報了棋步,才咽一口水下去,“咕”的一聲兒,聲音大得可怕,眼里有了淚花。他把碗遞過來,眼睛望望我,有一種說不出的東西在里面游動,嘴角兒緩緩流下一滴水,把下巴和脖子上的土沖開一道溝兒。我又把碗遞過去,他豎起手掌止住我,回到他的世界里去了。
我出來,天已黑了。有山民打著松枝火把,有人用手電照著,黃乎乎的,一團明亮。大約是地區的各種單位下班了,人更多了,狗也在人前蹲著,看人掛動棋子,眼神凄凄的,像是在擔憂。幾個同來的隊上知青,各被人圍了打聽。不一會兒,“王一生”、“棋呆子”、“是個知青”、“棋是道家的棋”,就在人們嘴上傳。我有些發噱,本想到人群里說說,但又止住了,隨人們傳吧,我開始高興起來。這時墻上只有三局在下了。
忽然人群發一聲喊。我回頭一看,原來只剩了一盤,恰是與的那一盤,盤上只有不多幾個子兒。王一生的黑子兒遠遠近近地峙在對方棋營格里,后方老帥穩穩地待著,尚有一“士”伴著,好像帝王與近侍在聊天兒,等著前方將士得勝回朝;又似乎隱隱看見有人在伺候酒宴,點起尺把長的紅蠟燭,有人在悄悄地調整管弦,單等有人跪奏捷報,鼓樂齊鳴。我的肚子拖長了音兒在響,腳下覺得軟了,就揀個地方坐下,仰頭看的圍獵,生怕有什么差池。
紅子兒半天不動,大家不耐煩了,紛紛看騎車的人來沒來,嗡嗡地響成一片。忽然人群亂起來,紛紛閃開。只見一老者,精光頭皮,由旁人攙著,慢慢走出來,嘴嚼動著,上上下下看著八張定局殘子。眾人紛紛傳著,這就是本屆地區,是這個山區的一個世家后人,這次“出山”玩玩兒棋,不想就奪了頭把交椅,評了這次比賽的大勢,直嘆棋道不興。老者看完了棋,輕輕抻一抻衣衫,跺一跺土,昂了頭,由人攙進棋場。眾人都一擁而起。我急忙搶進了大門,跟在后面。只見老者進了大門,立定,往前看去。
王一生孤身一人坐在大屋子中央,瞪眼看著我們,雙手支在膝上,鐵鑄一個細樹樁,似無所見,似無所聞。高高的一盞電燈,暗暗地照在他臉上,眼睛深陷進去,黑黑的似俯視大千世界,茫茫宇宙。那生命像聚在一頭亂發中,久久不散,又慢慢彌漫開來,灼得人臉熱。
眾人都呆了,都不說話。外面傳了半天,眼前卻是一個瘦小黑魂,靜靜地坐著,眾人都不禁吸了一口涼氣。
半晌,老者咳嗽一下,底氣很足,十分洪亮,在屋里蕩來蕩去。王一生忽然目光短了。發覺了眾人,輕輕地掙了一下,卻動不了。老者推開攙的人,向前邁了幾步,立定,雙手合在腹前摩挲了一下,朗聲叫道:“后生,老朽身有不便,不能親赴沙場。使人傳棋,實出無奈。你小小年紀,就有這般棋道,我看了,匯道禪于一爐,神機妙算,先聲有勢,后發制人,遣龍治水,氣貫陰陽,古今儒將,不過如此。老朽有幸與你接手,感觸不少,中華棋道,畢竟不頹,愿與你做個忘年之交。老朽這盤棋下到這里,權做賞玩,不知你可愿意平手言和,給老朽一點面子?”
王一生再掙了一下,仍起不來。我和腳卵急忙過去,托住他的腋下,提他起來。他的腿仍然是坐著的樣子,直不了,半空懸著。我感到手里好像只有幾斤的分量,就示意腳卵把王一生放下,用手去揉他的雙腿。大家都擁過來,老者搖頭嘆息著。腳卵用大手在王一生身上、臉上、脖子上緩緩地用力揉。半晌,王一生的身子軟下來,靠在我們手上,喉嚨嘶嘶地響著,慢慢把嘴張開,又合上,再張開,“啊啊”著。很久,才嗚嗚地說:“和了吧。”
老者很感動的樣子,說:“今晚你是不是就在我那兒歇了?養息兩天,我們談談棋?”王一生搖搖頭,輕輕地說:“不了,我還有朋友。大家一起出來的,還是大家在一起吧。我們到、到文化館去,那里有個朋友。”畫家就在人群里喊:“走吧,到我那里去,我已經買好了吃的,你們幾個一起去。真不容易啊。”大家慢慢擁了我們出來,火把一圈兒照著。山民和地區的人層層圍了,爭睹棋王風采,又都點頭兒嘆息。
我攙了王一生慢慢走,光亮一直隨著。進了文化館,到了畫家的屋子,雖然有人幫著勸散,窗上還是擠滿了人,慌得畫家急忙把一些畫兒藏了。
人漸漸散了,王一生還有些木。我忽然覺出左手還攥著那個棋子,就張了手給王一生看。王一生呆呆地盯著,似乎不認得,可喉嚨里就有了響聲,猛然“哇”的一聲兒吐出一些黏液,嗚嗚地說:“媽,兒今天……媽—”大家都有些酸,掃了地下,打來水,勸了。王一生哭過,滯氣調理過來,有了精神,就一起吃飯。畫家竟喝得大醉,也不管大家,一個人倒在木床上睡去。電工領了我們,腳卵也跟著,一齊到禮堂臺上去睡。
夜黑黑的,伸手不見五指。王一生已經睡死。我卻還似乎耳邊人聲嚷動,眼前火把通明,山民們鐵了臉,掮著柴禾在林中走,咿咿呀呀地唱。我笑起來,想:不做俗人,哪兒會知道這般樂趣?家破人亡,平了頭每日荷鋤,卻自有真人生在里面,識到了,即是幸,即是福。衣食是本,自有人類,就是每日在忙這個。可囿在其中,終于還不太像人。倦意漸漸上來,就擁了幕布,沉沉睡去。
《威尼斯日記》選摘試讀
節選
四日
火鳥旅館在火鳥歌劇院的后面,可以聽到人在練聲和器樂的練習聲。威爾第的《弄臣》一百四十一年前就是在這家歌劇院首演的,當時住在這座小樓這間屋子里的人是不是也能聽到人在練習,例如第三幕中那段四重唱《愛之驕子》?據說那段的《女人善變》是秘密準備的,臨場演唱,極為轟動。演出結束后,威尼斯人舉著火把,高唱《女人善變》,穿過小巷,從一個方場游行到另一個方場。威尼斯的女人們聽到這樣的歌聲,怎么想呢?也許女人們也在游行的行列里高唱女人愛變心。
旋律是感受的,不是思考的。猶太人說,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笑了。其實上帝一思考,人類也會笑,于是老子說“天地不仁”,“不仁”就是不思考。
帕瓦羅蒂在回憶錄里說他七歲時在公寓里高唱《女人善變》,女人們都很驚訝并且氣憤。威爾第的《茶花女》也是在火鳥歌劇院首演的,結果失敗。第二年又在這里演,卻非常成功。
觀眾善變。
多尼采蒂在威尼斯當過兵。寫成他的部歌劇《波格尼亞的亨利》,一八一八年在威尼斯上演,但不知道是不是在火鳥歌劇院?
瓦格納一八八三年逝世于威尼斯大運河邊的溫德拉敏宮。買了地圖,一下就查到了。
意大利歌劇中我還喜歡羅西尼的,他的東西像小孩子的生命,奢侈而明亮。又有世俗的吵鬧快樂,好像過節,華麗,其實樸素飽滿。
羅西尼還是意大利歌劇宣敘調的創造者,是他用器樂伴奏改變了莫扎特歌劇中的“朗誦”。有意思的是,羅西尼對歌劇中的器樂的重視,卻使他的《塞米拉米德》在威尼斯的上演不被接受。
住在這樣有名的歌劇院后面,令我很興奮,好像真的與歌劇有什么特殊關系。其實沒有。
S小姐說可以幫我買票,我卻喜歡看到有好節目,于是去排隊,買到票,等候進場,進去了,找到座位,坐下,看看來往的各種人。樂隊在調音,燈光暗下來,開始了,于是快樂得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劇場藝術活動的快樂,包括排隊買票。帕瓦羅蒂一九八六年到北京演出,我和朋友在劇場外轉來轉去,終于買到八十元一張的黑市票,飛奔進去。八十塊錢,三個多月的工資,工資月月發,活生生的帕瓦羅蒂卻不是月月可以聽到的。
五日
威尼斯像舞臺布景,游客是臨時演員,我也來充兩個月的角色。
乘1號船沿大運河走了兩次,兩岸華麗的樓房像表情過多的女人。
好文章不必好句子連著好句子一路下去,要有傻句子笨句子似乎不通的句子,之后而來的好句子才似乎不費力氣就好得不得了。人世亦如此,無時無刻不聰明會叫人厭煩。
年初的時候來過威尼斯一天,無處不“驚艷”。回憶會“凈化”,心中已經安靜下來。再來,住下,無窮無盡的細節又無時無刻不在眼中,仍然是“驚艷”,而且是“轟炸”,就像前年伊拉克人遭遇到的。
整個意大利就是一種遺產轟炸,每天躺下去,腦袋里轟轟的,好像睡在米蘭火車站。
這次到威尼斯來,隨手抓了本唐人崔令欽的《教坊記》,閑時解悶。這書開首即寫得好,述了長安、洛陽的教坊位置后,筆下一轉,卻說:
坊南西門外,即苑之東也,其間有頃馀水泊,俗謂之月陂,形似偃月,故以名之。
古人是這閑筆好,令文章一下蕩開。
威尼斯像“賦”,鋪陳雕琢,滿滿蕩蕩的一篇文章。華麗亦可以是一種壓迫。
走去看溫德拉敏宮,天,瓦格納用了多少錢買下如此豪華的宮殿!看了一眼說明,原來瓦格納只住在mezzanino,什么意思?一樓半?建筑術語mezzanino是指底樓與二樓之間的那一層,對于我這個四十年來只住平房的人來說,難以展開想象,于是想象力向另外的地方滑去。
mezzo-relievo在建筑上指中浮雕,既不是平面,也不是立體,是它們的中間狀態。
音樂術語:mezzo forte,不很響,既不是很響,也不是不響;mezzo piano,不很輕,既不是很輕,也不是不輕;mezzo-soprano,女中音,既不是……也不是……
瓦格納在這里逝世于一八八三年二月十三日,既不是三十天的月份,也不是三十一天的月份。
他住在“中庸”哪一層?
九日
傍晚,在圣馬可廣場邊的弗洛利安咖啡店外獨自閑坐,看游客買了苞谷粒喂成千上萬只鴿子。一個小孩放幾粒苞谷在頭頂上,他的父親拿著照相機在遠處瞄準著,等鴿子飛來孩子的頭上吃苞谷時,好按下快門。鴿子很久不來,小孩子于是像釣魚一樣等著,不同的是,微笑地等著。
據說弗洛利安咖啡店是歐洲飲咖啡史上的家咖啡店,又據說意大利的咖啡由巴西運來。我忽然想起瓦格納是在威尼斯完成《崔斯坦與伊索爾德》的第二幕。當時的巴西皇帝請瓦格納為巴西首都里約熱內盧的意大利歌劇班寫個歌劇,《崔斯坦與伊索爾德》與咖啡貿易有關系嗎?
一六二七年,威尼斯建成歐洲的個歌劇院。這一年明朝的熹宗皇帝駕崩,思宗,也就是明朝一個皇帝即位,此時距中劇—元雜劇的黃金時期已去四百年,明雜劇的杰作《牡丹亭》也已轟動了三十年。
中國的戲棚里可以喝茶,中國人喝茶是坐著的,所以樓上樓下的人都有座。同時期的歐洲劇院底層的人是站著看戲的。中國戲曲的開場鑼鼓與意大利歌劇的序曲的早期作用相同,就是鎮壓觀眾的嘈雜聲浪,提醒戲開始了,因為那時中國歐洲都一樣,劇院里可以賣吃食、招呼朋友和打架。
前些年倫敦發掘十九世紀的薔薇劇場遺址,發現里面堆滿了果殼。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大概是在果殼的破裂聲中說出“生存還是滅亡”(to be or not to be)這個名句的吧?
我一直認為莎士比亞的戲是世俗劇,上好的世俗劇。
五月初的威尼斯夜晚有一些寒意,尤其是日落后,海上的濕氣侵漫到圣馬可廣場上的時候。
十日
下午S小姐來,同來的還有Marco Ceresa先生。我年初在波隆那城見過Marco先生,他用意大利文翻譯了唐朝陸羽的《茶經》,九○年在米蘭出版。他去過中國大陸、臺灣地區和日本不少年,是個茶通,有個中文名字叫馬克。年初在波隆那,馬克表演過中國式的飲茶程序。
現代中國人的飲茶是明、清以來的方法,我們很難想象再古的人煮茶時要放姜、蔥這些辛辣的東西,那簡直就是現在的湯。也許我們現在做湯也可以放一些茶來試試。
我在云南的時候,每到山上野茶樹發新葉,就斬一截青竹,尋到嫩芽,采進竹筒里搗一搗,滿了拿下山來。等里面干了,劈開竹筒,就會得到一長節,姑以名之“茶棍”。茶棍去了野茶的火氣,沏出來,水色通透嫩黃,用嘴唇啜一啜,鮮苦翻甜,豈止醒腦,簡直醒身,很多問題都可以想通。
意大利人酷愛咖啡,普遍的一種稱Espresso,用專用的小金屬壺煎,得一小盅,加奶和糖,隨各人習慣。我試過,不加奶和糖,為的是得其本味,飲后生津但不解渴,通夜不眠,體內生邪火,躍躍欲試,尿赤黃且有沫,大概傷到腎了。也許是沒有飲慣的緣故。
年初在羅馬城一個小吧,朋友去柜上買咖啡,我在店里覓得兩個座位。正慶幸間,朋友過來說你要坐著喝嗎?錯愕然后得知站與坐是兩樣價錢。
飲茶,用電腦語言說,內定值(default)是坐著的。
七日
假如威尼斯的一條小巷是不通的,那么在巷口一定沒有警告標志。你只管走進去好了,碰壁返回來的時候不用安慰自己或生氣,因為威尼斯的每一條小巷都有性格,或者神秘,或者意料不到,比如有精美的大門或透過大門而看到一個精美的庭院。遺憾的是有些小巷去過之后再也找不到了,有時卻會無意之中又走進同一條小巷,好像重溫舊日情人。
應該為威尼斯的每一條街巷寫傳。
李斗在《揚州畫舫錄》里為許多畫舫寫小傳,它們的樣子、名字、船主是怎樣的人。
揚州當年的畫舫,是運鹽的船發朽之后改裝的,在揚州的河道上供交通、游覽。船上有空白的匾,游客可題名,題了名,船就有了稱呼。許多船的名字很雅,其實不可愛,反倒是一些俗名有意思。
有一艘船因為木板太薄了,所以叫“一腳散”,另一只情況差不多的船叫“一搠一個洞”。還有一只船,船上有灶,從碼頭開出,灶上開始煮肉,到紅橋時肉就爛熟了,所以叫“紅橋爛”。
這樣的船差不多都是沒人題字,于是以特征為稱呼,另一類則以船主的名字為稱呼,比如“高二劃子船”、“潘寡婦大三張”、“陳三驢絲瓜架”、“王奶奶劃子船”。
“何消說江船”,主人與船客說話,口頭語是“何消說”。
“葉道人雙飛燕”,劃船的是個道士,四十歲開始不沾油腥,五十歲則連五谷也戒吃了,即“辟谷”。當今世界上富裕國家的人多興節食素食,因此常可看到皮膚松弛晦暗而神色滿意的人。葉道士在揚州的繁華河道中劃船,“旁若無人”,其實這位道士不如去學佛。
“訪戴”的船主叫楊酒鬼,從早喝到中午,大醉,醉了就睡,夢中還大叫“酒來”。坐船的人自己劃槳,用過的盤子碗筷亦是自己收拾,船主睡在船尾打呼嚕。不知這船錢是怎么個收法。
“陶肉頭沒馬頭劃子船”,這條船大概沒有執照,所以不能在碼頭上接客人,只好在水上接一些跳船的人。
“王家灰糞船”,長四十尺,寬五尺,平時運揚州的糞便,清明節時洗洗干凈載人,因為那時掃墓的人多。碰到廟里演戲,就拉戲班子的戲箱。
……
代后記[1]
《威尼斯日記》是應威尼斯市邀請寫的。他們每年從世界上挑一個作家住到威尼斯三個月,離開之前把書稿交給他們,他們譯成意大利文,印出來,作為威尼斯的禮物,所以是非賣品。
一開始,他們希望我寫成小說,但是我不能保證可以在走的那天交出一個小說。我可能一個月寫完五篇,也可能半年寫不出一篇。
我的寫作習慣是,寫到一個地方,有了新的想法,就將在寫東西編一個號碼,把它Save起來,另開一個新檔,按新的想法寫下去。再碰到新的想法時,再Save起來,再開新檔。所以電腦里頭大概有三千多個這種檔案號碼。
每天開始寫的時候,隨便找個檔案,比如“978”,其實完全忘了里面寫的是什么。我是故意這樣,因為人都是看別人的東西會比較刻薄,這樣我等于是在看別人的東西,會批評得比較刻薄。如果看了以后覺得不行,就把它delete,如果看了還有點意思,或者看時突然又有可以接下去的東西,那就再接下去,所以東西其實有很多,但都需要時間考驗。
這樣的情況,我真是不能保證離開威尼斯時可以交出一個東西,而且沒有權力再修改。結果,我只好寫日記,走的那一天就結束。
威尼斯是一個小島,以旅游來說,一個星期剛好,印象飽滿細致。如果待過半個月,就會開始無聊,以致厭惡。我待了三個月,應該是痛恨。
要想不痛恨,只有走到威尼斯的世俗生活里去。我開始買東西做飯。姜不好買,我就每天早起去碼頭看有沒有人在賣姜,諸如此類。威尼斯人于是很快知道這個東方人不是日本人,而是個中國人。
東西方文化的交流,不能總是孔孟老莊、亞里士多德,高來高去,要交流世俗生活的質感。我希望在日記里充滿這樣的東西。威尼斯人說:“我們和你們的蘇州是姐妹城市。”我說:“應該是揚州。”古代的揚州和古代的威尼斯類似,都曾是經濟非常發達的城市,也都衰落了。揚州的經濟,使它在乾隆時期擁有近一萬的書畫家、園藝家、戲劇演員、說書人,而且形成了有名的揚州畫派。簡筆水墨在那個時期發展到極致,它的基礎是商品畫,只是揚州畫派的商品畫質量,品格遠遠高于我們現在的商品畫。
其實像《揚州畫舫錄》這樣的文字,中國很多,都值得翻成西方文字。而西方,尤其是意大利,也有相應的這些文字,值得翻成中文。《馬可·波羅游記》大量地講具體生活,一直吸引西方人,道理還用我再說嗎?
意大利維護文化古跡,產生很大的經濟上的利益。我的經驗,我們只能看到意大利的三分之二,因為永遠有三分之一在維護,必須多去才能看到全部。他們大學里面有修復專業,學生畢業等于拿到鐵飯碗。
意大利是從羅馬帝國到當代,所有的造型都小心地保留著,維護著。意大利有不少墨索里尼法西斯時期的建筑,比如米蘭火車站,比如羅馬議會大廈,知識分子以前對此一直有批判,近年來開始逐漸意識到遺產的觀念要更寬容。
意大利有不少問題,我有一次和一個意大利朋友聊天,我說你們其實認真一些,問題就解決了。這個朋友說,我們意大利人什么都馬虎,只有一樣不馬虎,就是藝術。
我們似乎是什么都可以馬虎,只有保養臉部皮膚不馬虎,至于每天要用的屁股,有褲子遮著,隨便吧。
意大利人因為藝術鑒賞的素質豐厚,所以舍得將生活藝術化,外人看來不免覺得有些懶散,可是意大利這樣的狀態,它還是第五工業國,美國競爭成那種樣子,才鬧了個工業國。我看這犯不著。人在有生之年,不妨多東張西望,拼命干,其實浪費生命。商業競爭常常是盲目的,我們不妨有膽量閑一閑。
《閑話閑說》選摘試讀
三十九
大致觀過了世俗,再來試觀中國小說。
五四以前的小說一路開列上去不免啰嗦,但總而觀之,世俗情態溢于言表。
近現代各種中國文學史,語氣中總不將中國古典小說拔得很高,大概是學者們暗中或多或少有一部西方小說史在心中比較。
小說的價值高漲,是五四開始的。這之前,小說在中國沒有地位,是“閑書”,名正言順的世俗之物。
做《漢書》的班固早就說“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也”,而且引孔子的話“是以君子弗為也”,意思是小人才寫小說。
我讀《史記》,是當它小說。史是什么?某年月日,誰殺誰。孔子做《春秋》,只是改“殺”為“弒”,弒是臣殺君,于禮不合,一字之易,是為“春秋筆法”,但還是史的傳統,據實,雖然藏著判斷,但不可以有關于行為的想象。
太史公司馬遷家傳史官,他當然有寫史的訓練,明白寫史的規定,可你們看他卻是寫來活靈活現,他怎么會看到陳勝年輕時望到大雁飛過而長嘆?鴻門宴一場,千古噱談,太史公被漢武帝割了卵子,心里恨著劉漢諸皇,于是有傾向性的細節出現筆下了。
他也講到寫這書是“發憤”,“發憤”可不是史官應為,卻是做小說的動機之一種。
《史記》之前的《戰國策》,也可作小說來讀,但無疑司馬遷是中國小說人。同是漢朝的班固,他的功績是在《漢書》的《藝文志》里列了“小說”
四十
到了魏晉的志怪志人,以至唐的傳奇,沒有太史公不著痕跡的布局功力,卻有筆記的隨記隨奇,一派天真。
后來的《聊齋志異》,雖然也寫狐怪,卻沒有了天真,但故事的收集方法,蒲松齡則是請教世俗。
莫言也是山東人,說和寫鬼怪,當代中國一絕。在他的家鄉高密,鬼怪就是當地世俗構成,像我這類四九年后城里長大的,只知道“階級敵人”,哪里就寫過他了?我聽莫言講鬼怪,格調情懷是唐以前的,語言卻是現在的,心里喜歡,明白他是大才。
八六年夏天我和莫言在遼寧大連,他講起有一次回家鄉山東高密,晚上近到村子,村前有個蘆葦蕩,于是卷起褲腿涉水過去。不料人一攪動,水中立起無數小紅孩兒,連說吵死了吵死了,莫言只好退回岸上,水里復歸平靜。但這水總是要過的,否則如何回家?家又就近在眼前,于是再蹚到水里,小紅孩兒們則又從水中立起,連說吵死了吵死了。反復了幾次之后,莫言只好在岸上蹲了一夜,天亮才涉水回家。
這是我自小以來聽到的好的一個鬼故事,因此高興了很久,好像將童年的恐怖洗凈,重為天真。
四十三
皮簧初起時,因為來路鄉野,演唱起來草莽木直,劇目基本來自世俗小說中演義傳奇武俠一類,只是搞不懂為什么沒有“言情”戲,倒是河北“蹦蹦戲”也就是現在大陸稱呼的“評劇”原來多有調情的戲。百五十年間,多位京劇大師搜尋學問,終于成就了一個癡迷世俗的大劇種。例如梅蘭芳成為紅角兒后,齊如山先生點撥他學昆腔戲的舞蹈,才有京劇中純舞蹈的祝壽戲《天女散花》。
此前燕趙一帶是河北梆子的天下,因為被京劇逐出“中心話語”,不服這口氣,年年要與京劇打擂臺比試高低,輸贏由各自臺前的俗眾多寡為憑。
我姥姥家是冀中,秋涼灌冬麥,夜色中可聽到農民唱梆子,血脈踴動,聲遏霜露,女子唱起來亦是蒼涼激越,古稱燕趙之地多慷慨悲歌之士,果然是這樣。
戲劇演出的世俗場面,你們都熟悉,皮簧梆子的鑼鼓鐃鈸梆笛,古早由軍樂來,開場時震天價響,為的是鎮壓世俗觀眾的喧嘩,很教魯迅在雜文中諷刺了一下。
以前角兒在臺上唱,跟包的端個茶壺在幕前侍候,角兒唱起來真是地老天荒,間歇時,會回身去喝上一口,俗眾亦不為意。以前意大利歌劇的場面,也是這樣,而且好的唱段,演員會應俗眾的叫好再重復一次,偶有唱不上去的時候,鞠躬致歉居然也能過去。開場時亦是嘈雜,市井之徒甚至會約了架到戲園子去打,所以歌劇序曲初有鎮壓喧嘩的作用,我們現在則將聽歌劇做成一種教養,去時服裝講究,哪里還敢打架?
你們聽羅西尼的歌劇序曲的CD唱片,音量要事先調好,否則喇叭會承受不起,因為那時的序曲不是為我們在家里聽的。話扯得遠了,還是回到小說來。
四十四
明代是中國古典小說的黃金時代,我們現在讀的大部頭古典小說,多是明代產生的,《水滸傳》、《西游記》、《金瓶梅詞話》、《封神演義》、“三言”、“二拍”擬話本等等,無一不是描寫世俗的小說,而且明明白白是要世俗之人來讀的。
《三國演義》、《東周列國志》、《楊家將》等等,則是將歷史演義給世俗來看,成為小說而與史實關系不大。
我小的時候玩一種游戲,拍洋畫兒。洋畫兒就是香煙盒里夾的小畫片,大人買煙抽,就把畫片給小孩子,不知多少盒煙里會夾一張有記號的畫片,碰到了即是中獎。香煙,明朝輸入中國,畫片,則是清朝輸入的機器印刷,都是外來的,所以畫片叫“洋”畫兒。
可是這洋畫兒背后,畫的是《水滸》一百單八將。玩的時候將畫片擺在地上,各人掄圓了胳膊用手扇,以翻過來的人物定輸贏,因為梁山泊好漢排過座次。一個拍洋畫兒的小孩子不讀《水滸》,就不知道輸贏。
明代的這些小說,特點是元氣足,你們再看明代筆記中那時的世俗,亦是有元氣。明代小說個個兒像富貴人家出來的孩子,沒有窮酸氣。
我小的時候每讀《水滸》,精神倍增,平添草莽氣,至今不衰。俗說“少不讀水滸”,看來同感的俗人很多,以至要形成誡。
明代小說還有個特點,就是開頭結尾的規勸,這可說是我前面提的禮下庶人在世俗讀物中的影響。可是小說一展開,其中的世俗性格,其中的細節過程,讓你完全忘了作者還有個規勸在前面,就像小時候不得不向老師認錯,出了教研室的門該打還打,該追還追。認錯是為出那個門,規勸是為轉正題,話頭罷了。
《金瓶梅詞話》就是個典型。《肉蒲團》也是,它還有一個名字《覺后禪》,簡直就是虛晃一招。“三言”“二拍”則篇篇有勸,篇篇是勸后才生動起來。
四十五
《金瓶梅詞話》是明代世俗小說中自覺的一部。按說它由《水滸》里武松的故事中導引出來,會發展英雄殺美的路子,其實那是個話引子。
我以前與朋友夜談,后來朋友在畫中題記“色不可無情,情亦不可無色。或曰美人不淫是泥美人,英雄不邪乃死英雄。痛語”,這類似金圣嘆的意思。蘭陵笑笑生大概是不喜歡武松的不邪,筆頭一轉,直入邪男淫女的世俗庭院。
《金瓶梅詞話》歷代被禁,是因為其中的性行為描寫,可我們若仔細看,就知道如果將小說里所有的性行為段落摘掉,小說竟毫發無傷。
你們只要找來大陸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八五年版的《金瓶梅詞話》潔本看看,自有體會。后來香港的一份雜志將潔本刪的一萬九千一百六十一個字排印成冊,你們也可找來看,因為看了才能體會出所刪段落的文筆遜于未刪的文筆,而且動作重復。
《金瓶梅詞話》全書一百回,五十二回無性行為描寫,又有將近三十回的程度等同明代其他小說的慣常描寫,因此我懷疑大部分性行為的段落是另外的人所加,大概是書商考慮到銷路,捉人代筆,插在書中,很像現在的電視插播廣告。
“潘金蓮大鬧葡萄架”應該是蘭陵笑笑生的,寫的環境有作用,人物有情緒變化過程,是發展合理的邪性事兒,所以是小說筆法。
說《金瓶梅詞話》是自覺的世俗小說,就在于它將英雄傳奇的話頭撇開后,不以奇異勾人,不打誑語,只寫人情世態,三姑六婆,爭風吃醋,奸是小奸,壞亦不大,平和時期的世俗,正是這樣。它的性行為段落,競爭不過類似《肉蒲團》這類的小說。
《肉蒲團》出不來潔本,在于它骨頭和肉長在一起了,剔分不開,這亦是它的成功之處。
我倒覺得志怪傳奇到了明末清初,被性文字接過去了,你們看《燈草和尚》、《浪史》等等小說,真的是奇是怪。本來性幻想就是想象力,小說的想象性質則如火上潑油,色情得刁鉆古怪,缺乏想象力的初讀者讀來不免目瞪口呆。
不過說起來這“色情”是只有人才有的,不同類的動物不會見到另類動物交合而發情,人卻會這樣,因為人有想象力。人是因為“色情”而與動物有分別,大陸常引用的“文學就是人學”,具體而言,解為“文學應該有色情”不算概念錯誤吧。
《金瓶梅詞話》應該是中國現代小說的開山之作。如果不是滿人入關后的清教意識與文字制度,由晚明小說直接一路發展下來,本世紀初的文學革命大概會是另外的提法。
歷史當然不能假設,我只是這么一說。
四十七
到了清代,當然就是《紅樓夢》。
倡導五四新文學的胡適之先生做過曹家的考證,但我看李辰冬先生在《科學方法與文學研究》里記述胡先生說《紅樓夢》這部小說沒有價值。胡先生認為沒有價值的小說還有《三國演義》、《西游記》等等。
我在前面說到中國小說地位的高漲,是五四開始的,那時的新文學被認為是可以改造國民性,可以引起革命,是有價值的。魯迅就是中斷了學醫改做文學,由《狂人日記》開始,到了《酒樓上》就失望懷疑了,終于完全轉入雜文,匕首投槍。
胡先生對《紅樓夢》的看法,我想正是所謂“時代精神”,反世俗的時代精神。
《紅樓夢》,說平實了,就是世俗小說。
小的時候,我家住的大雜院里的婦女們無事時會聚到一起聽《紅樓夢》,我家阿姨叫做周玉潔的,識字,她念,大家插嘴,所以常常停下來,我還記得有人說林姑娘就是命苦,可是這樣的人也是娶不得,老是話里藏針,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可怎么過?我長大后卻發現讀書人都欣賞林黛玉。
不少朋友對我說過《紅樓夢》太瑣碎,姑嫂婆媳男男女女,讀不下去,言下之意是,既然文學史將它提得那么偉大,我們為何讀不出?我慣常的說法是讀不下去就不要讀,紅燒肉燉粉條子,你忌油膩就不必強吃。
評論中常常贊美《紅樓夢》的詩詞高雅,我看是有點瞎起勁。曹雪芹的功力,在于將小說中詩詞的水平吻合小說中角色的水平。
以紅學家考證的曹雪芹的生平來看,他在小說中借題發揮幾首大開大合的詩或詞,不應該是難事,但他感嘆的是俗世的變換,大觀園中的人物有何等見識,曹雪芹就替他們寫何等境界的詩或詞,這才是真正成熟的小說家的觀照。小說中講“批閱十載”,一定包括為角色調整詩詞,以至有替薛蟠寫的“雞巴”詩。
曹雪芹替寶玉、黛玉和薛蟠寫詩,比只寫高雅詩要難多了!而且曹雪芹還要為胡庸醫開出虎狼藥方,你總不能說曹先生開的藥方是可以起死回生的吧?
四十八
我既說《紅樓夢》是世俗小說,但《紅樓夢》另有因素使它成為中國古典小說的,這因素竟然也是詩,但不是小說中角色的詩,而是曹雪芹將中國詩的意識引入小說。
七○年代初去世的加州大學伯克利校區的陳世驤先生對中國詩的研究評價,你們都知道,不必我來啰嗦。陳世驤先生對張愛玲說過,中國文學的好處在詩,不在小說。
我來發揮的是,《紅樓夢》是世俗小說,它的好處在詩的意識。
除了當代,詩在中國的地位一直高,次之文章。小說地位低,這也是原因。要想在中國的這樣一種情況下將小說做好,運用詩的意識是一種路子。
《紅樓夢》開篇提到厭煩才子佳人小人撥亂的套路,潛臺詞就是“那不是詩”。
詩是什么?“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無一句不實,但連綴這些“實”也就是“象”以后,卻產生一種再也實寫不出來的“意”。
曹雪芹即是把握住世俗關系的“象”之上有個“意”,使《紅樓夢》區別于它以前的世俗小說。這以后差不多一直到五四新文學之前,再也沒有出現過這樣的小說。
這一點是我二十歲以后的一個心得,自己只是在寫小說時注意不要讓這個心得自覺起來,好比打嗝兒胃酸涌上來。我的“遍地風流”系列短篇因為是少作,所以“詩”腔外露,做作得不得了。我是不會直接做詩的人,所以很想知道曹雪芹是怎么想的。
四十九
既提到詩,不妨多扯幾句。
依我之見,藝術起源于母系時代的巫,原理在那時大致確立。文字發明于父系時代,用來記錄母系創作的遺傳,或者用來篡改這種遺傳。
為什么巫使藝術發生呢?因為巫是專職溝通人神的,其心要誠。表達這個誠的狀態,要有手段,于是藝術來了,誦、歌、舞、韻的組合排列,色彩、圖形。
巫是專門干這個的,可比我們現在的專業藝術家。什么事情一到專業地步,花樣就來了。
巫要富靈感。例如大瘟疫,久旱不雨,敵人來犯,巫又是一族的,千百只眼睛等著他,心靈腦力的激蕩不安,久思不獲,突然得之,現在的詩人們當有同感,所謂創作的焦慮或真誠。若遇節令,大收獲,產子等等,也都要真誠地禱謝。這么多的項目需求,真是要專業才應付得過來。
所以藝術在巫的時代,初始應該是一種工具,但成為工具后,巫靠它來將自己催眠進入狀態,繼續產生藝術,再將其他人催眠,大家共同進入一種催眠的狀態。這種狀態,應該是遠古的真誠。
宗教亦是如此。那時的藝術,是整體的,是當時高的人文狀態。
藝術初靠什么?靠想象。巫的時代靠巫師想象,其他人相信他的想象。現在無非是每個藝術家都是巫,希望別的人,包括別的巫也認可自己的想象罷了。
藝術起源于勞動的說法,不無道理,但專業與非專業是有很大的區別的,與各個人先天的素質也是有區別的。靈感契機人人都會有一些,但將它們完成為藝術形態并且傳下去,不斷完善修改,應該是巫這種專業人士來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