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多卷本長篇小說《野葫蘆引》以抗日戰爭時期西南聯合大學的生活為背景,生動地刻畫了中國知識分子的人格操守和情感世界,深刻而細膩地展現他們對親人朋友的大善、對祖國民族的大愛、對入侵之敵的大恨、對亡國之禍的大痛。作品的結構嚴謹合度、語言優雅蘊藉、情節暗設玄機、人物豐滿真切。《野葫蘆引》的寫作迤邐三十三年,摶煉琢磨,終成大器。
《南渡記》以七七事變后明侖大學教授孟樾一家的變故為主線,描寫北平知識階層在國難之中的深沉痛苦和崇高的民族氣節,并對茍且求生者的懦弱靈魂給予深刻細致的剖析。小說富于生活氣息,營造出純凈真摯的藝術氛圍,令人回味不已。
《東藏記》描寫明侖大學南遷昆明之后孟樾一家和師生們艱苦的生活,刻畫了一系列鮮明生動的人物形象。對教授間亦雅亦俗的人情世態、青年人朦朧純真的思想、情感,均施以委婉細致的筆墨,既有妙趣,又見真情。
《東藏記》獲第六屆茅盾文學獎。
《西征記》寫的是明侖大學學生投筆從戎,參加遠征軍和日本侵略者作戰的故事。在硝煙炮火的戰爭里,青年學子豐富而又純真的內心世界、為國捐軀的犧牲精神更加可敬可貴。抗戰勝利,正義永存,宗璞筆下的遠征軍和滇西之戰別有境界,氣韻不凡。
《北歸記》再現明侖大學師生結束八年顛沛流離,返回北平之后,紛繁錯綜的現實生活。勝利塵埃落定,內戰烽煙又起。歷史巨變的前夜,國家的前途,個人的命運,父一輩的擔憂,子一輩的情緣,所有的一切,凝聚在宗璞的筆端,溫暖而沉重,鮮明又迷茫。

基本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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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一年三月十四日,病中的中國作家協會主席茅盾致信作協書記處:“親愛的同志們,為了繁榮長篇小說的創作,我將我的稿費二十五萬元捐獻給作協,作為設立一個長篇小說文藝獎金的基金,以獎勵每年*秀的長篇小說。我自知病將不起,我衷心地祝愿我國社會主義文學事業繁榮昌盛!”
茅盾文學獎遂成為中國當代文學的*獎項,自一九八二年起,基本為四年一屆。獲獎作品反映了一九七七年以后長篇小說創作發展的軌跡和取得的成就,是卷帙浩繁的當代長篇小說文庫中的翹楚之作,在讀者中產生了廣泛的、持續的影響。
人民文學出版社曾于一九九八年起出版“茅盾文學獎獲獎書系”,先后收入本社出版的獲獎作品。二〇〇四年,在讀者、作者、作者親屬和有關出版社的建議、推動與大力支持下,我們編輯出版了“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全集”,并一直努力保持全集的完整性,使其成為讀者心目中“茅獎”獲獎作品的權威版本。現在,我們又推出不同裝幀的“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全集”,以滿足廣大讀者和圖書愛好者閱讀、收藏的需求。
獲茅盾文學獎殊榮的長篇小說層出不窮,“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全集”的規模也將不斷擴大。感謝獲獎作者、作者親屬和有關出版社,讓我們共同努力,為當代長篇小說創作和出版做出自己的貢獻,為廣大讀者提供更多的作品。
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部

《東藏記》節
選
鄭惠枌和呂碧初在河邊洗衣服,對面堤岸上走過一男一女兩個人,邊走邊說,狀極親密。這位先生不是別人,正是惠枌的丈夫、中文系講師錢明經。惠枌站起身,兩眼定定望住對岸,忽然叫道:“錢明經!你早上好!”
錢明經像吃了定身法,一動不動。那女子忙走開幾步,帶笑與碧初惠枌招呼,說是帶來幾只玉鐲請錢先生鑒賞。錢明經平靜地說:“我送送客人就回來。”與那女子向龍江去了。
惠枌氣得冷笑道:“真開眼!”碧初趕忙收拾洗好的衣服,把惠枌勸到自己家,安排她上樓休息。
惠枌躺在床上,想起初見錢明經的情景。那時她剛入上海藝專,他已在明侖大學任教,發表過多篇研究甲骨文的文章,這學究的成績不合他翩翩佳公子的形象,而他恰又是小有名氣的詩人。他們一起參觀畫展,錢明經在兩張畫前站了許久,說它們充滿詩意。畫上沒有署名,正是惠枌的作品。后來她問過他許多次,是否先做了調查,他始終矢口否認。惠枌婚后陶醉在詩情畫意的生活中,直到偶然發現錢明經和一個女學生有不同尋常的關系。他承認了,悔罪的話說了幾車,惠枌原諒了他。外面看著兩人還是一段好姻緣,內里卻有不少磕絆了。
錢明經天分很高,作為學者、詩人,他都有成績,顛沛流離之時又得了研究文物的癖好。奇的是他還有商人細胞,買進賣出,算盤打得奇快。他和一個做玉石生意的女人來往密切,惠枌已有耳聞,不想有緣相見。
正想著,錢明經已上樓來,彎身對惠枌說:“你既然看見了,我不能再瞞你。不管有什么話,我們回家談。”惠枌坐起,冷冷地說:“有什么好談的!簡單得很,離婚就是了。”“離婚才復雜呢,” 明經賠著笑臉,要為惠枌穿鞋,“如果只吵吵架,倒是簡單。吵架也得回去吵,回去吧,請太太回去。”說著鞠了一躬,上來穿鞋。惠枌真想一腳把他蹬開,又怕弄出聲響。奪過鞋穿上,走下樓來。錢明經后面跟著,看上去依然是一對璧人。
回到家里,惠枌在搖椅上坐了,嘆息道:“離婚不是容易的事,現在生活先得安排。咱們井水不犯河水,各人過各人的。”明經聽說,撲通一聲跪在當地,把惠枌嚇了一跳。明經跪著說:“下個月系里要討論我升教授,只求你忍一忍,一切等我升了教授再說。”
惠枌氣道:“你升什么教授?是宋代瓷器還是明朝家具?是緬甸寶石還是云南玉器?”明經起身拿過一疊裝訂整齊的文稿和幾本雜志,那是他的各種研究文章。他委屈地說:“那些女人只看我長得好,她們不懂,難道你也不懂!”
接著幾天,錢明經安穩在家,沒有出去活動。他只用兩周時間寫出五篇唐詩短論,又寫了幾首新詩,自己頗為得意,拿給惠枌看。惠枌本不想看,禁不住他苦苦哀求,勉強拿在手中。看了幾行,卻不由得一口氣看完,錢明經的才氣是不必說的。惠枌禁不住說:“關于王維的這點意思,倒很讓人……”未說完停住了,目光停在一首新詩上。題目是“小村夜月”,兩行是:“只一盞搖曳的燈,照著我孤零的身影。”惠枌不覺抬頭看他。
“惠枌,我知道你想什么。”錢明經道:“你想的是,錢明經孤零?笑話!他拈花惹草熱鬧著呢。是不是?”
“你錯了,我想你確實是孤零的,因為你只愛你自己。”
錢明經有些詫異,隨即一笑說:“這就是知夫莫如妻了。”他拿著稿子走出家門,要為升教授去打探消息,目標是江昉和白禮文家。
江昉的房間在樓上,十分狹小,一扇窗對著寶臺山,不多的書籍分門別類,擺得整齊,此時江先生正伏在煤油箱搭的書桌上工作,滿案紙張和攤開的書。錢明經鞠了一躬,坐在對面,拿出一盒駱駝牌香煙獻上。
江昉眼睛發亮,接過了,說:“你可真有本事!”忙不迭劃火點燃,深深吸了一口。明經看著桌上的文稿,知道那是江先生的著作《中國上古文學史》的一部分。他很誠懇地說:“關于《九歌》的作者,各家意見不一,我看江先生的說法為可信。”
江先生享受著久違的好煙,似聽非聽。過了一會兒,把煙戳滅,放在一個瓦碟上,存著等會兒再用,怕說話間燒著浪費了。“有什么消息?”問了一句,不等明經回答,自己先說道:“南昌失守后,我軍反攻,說是收復了飛機場、火車站,到底怎樣了?現在報上消息有點難以捉摸,得學會看報。”
明經敏捷地說:“看報看字里行間,這是中國的老傳統了。”他不想多討論時事,把幾篇文稿遞上,“暑假偶然里興之所至,您看看有意思沒有。”江昉接過隨手翻著。他喜歡聰明人,很欣賞錢明經,認為他有才氣。有才氣又不懶惰,就很難得,不過明經攬的事也太多了。可不攬這些事,哪兒來的駱駝煙呢。
“你關于宋玉的研究,很站得住的。系里要你,多數人是贊成的。只是甲骨文方面要有人,當然是白先生權威。系里討論時希望他不反對。”這位白先生是一位奇人,他的古文字知識無人能及,學問上見解不同一般,卻從未進過什么大學。他說自己是挖祖墳出身,憑的是真才實學,文憑對他沒有用。錢明經渾身解數使用不完,唯獨每次和白先生打交道,心中總有些嘀咕。這時口中卻說:“有文章在,隨他怎么說。”又說了幾句閑話,隨即告辭。
江先生抬起頭,目送明經離開。忽然間,他從椅子上跳起來,口中連呼:“真好!真好!”明經以為是說他的文章,不覺大喜。誰料江昉兩步跨到窗前,指著寶臺山說:“真好!多綠!多么綠!”江昉的目光落在窗外的山上,“這以山的綠簡直是我這小破屋的屏風呢。屏風上畫著龍,畫著各種鳥和花,畫著神話和詩。”江先生顧不得抽煙了,拿起筆來,接著寫。他這學者兼詩人的氣質是人所共知的。明經躡手躡腳下樓去,剛到敞間,又聽見樓上大叫:“錢明經!”便連忙轉身上樓,在門口探頭問:“您叫我?”
江昉點頭,說:“前天聽了莊卣辰的時事講座,這個搞物理的書呆子講得頭頭是道。他說德國雖然占領了捷克,但不會滿足的,歐戰要起了。”明經笑道:“根據什么定律推算的嗎?”江先生思路又轉,說:“你說自殺是不是值得佩服?”
明經一時摸不準江先生的想法,略有遲疑。江先生等不及,自己說:“當然值得佩服!覺得生之無益,決然一死,需要勇氣。屈原是這樣的,更值得佩服的是拜倫,戰死在疆場上!”他用英文背誦拜倫的詩句,發音準確,音調鏗鏘。背了一段,停下來仰天長嘆,又問:“錢明經,你知道我嘆息什么嗎?”明經仍探著頭,說:“我猜您也想上疆場。”江先生大笑:“你猜對了一半。”揮手讓明經退去。
錢明經走出來,馬上把江先生撇在腦后。心里打點怎樣和白先生說話,決意一定得掌握談話主動權,說明自己的愿望。
白禮文家又是一番景象。敞間靠墻掛著幾只火腿,下面扔著木箱和麻袋。屋里炭火上坐著沙鍋,噗噗地冒熱氣和香氣,那是白先生喜愛的云南火腿燉鮮肉。云腿是他的四大愛好之一。
錢明經走進去。房間里堆滿了書和雜物,有人形容白禮文的住處發出的氣味,像存著幾十只死老鼠,其實還要復雜得多。墻上和破箱子上貼了幾張書法,倒是龍飛蛇舞。寫字也是錢明經的愛好,抗戰以來少有這種心思了。在雜物和書中間,占據主要位置的是一張床。白禮文此時正在床上吸鴉片煙,看見明經進來,說道:“吸一口?”欠身遞過煙槍。明經鞠躬不迭,退到墻邊坐在一堆破爛上。“好的,就坐在那邊。”白禮文自管吞云吐霧。這是他的另一大愛好,一直受到大學同仁的強烈反對。他振振有詞地還擊各種批評:“難道怪我嗎?只怪云南的煙太好!”這時他已差不多過足癮,放下煙槍坐起來,精神百倍。
精神足時,便要演習第三大愛好,那就是罵人。白禮文罵人不分時間地點,不論聽眾場合,想說便說,想停便停,課堂上也是他的罵人陣地。錢明經準備在白禮文說話之前先發制人說明來意,不然就很難插嘴。“白先生,我來找您有要緊事……”一句話未完,白先生一陣咳嗽把話打斷了,咳嗽過后馬上搶先說道:“昨夜晚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一群日本王八蛋拿機槍掃射。我前頭站的是蔣委員長,他轉身揮手讓大家逃。光頭里頭有啥子主意?就是逃嘛!躲起嘛!藏起嘛!如今逃到馬廄豬圈邊,還要講課做學問。孟弗之他們精神好,精神總動員了呀!莫要看他們一本一本出書,沙子堆山,成不了事喲!江昉更是小兒科,什么不失赤子之心,就是沒有長大,不成熟嘛!你錢明經搞甲骨文好有一比,坐著飛機看螞蟻,你看見啥子?”
白禮文滔滔不絕地說著,忽然敞間傳來一陣響聲,很像警報。他趕忙下床找鞋:“鞋呢?鞋呢?”一面說一面用腳在地上劃拉。錢明經也幫著找,很快找到,白禮文趿拉著鞋往外走。
“這是上哪兒?”明經問。“跑警報!”有促狹人說這是白先生的第四大愛好。白禮文直往外沖,和仆人老金撞個滿懷。老金說:“是水壺響。這壺有點子怪,上回鬧過一次,老爺忘記了?”白禮文定定神,看見敞間炭火上坐著水壺,火腿沙鍋已拿下,放在一旁。于是恍然大悟,用頭從左至右畫一個圈,深深吸氣,說:“香氣跑走了,可惜呀可惜。”仍趿拉著鞋回到床上坐下。明經不等他坐定,直截了當說明來意。白先生閉著眼睛,又用頭畫了一個圈,說:“你是要當教授?哈哈,教授有啥子好當?我看你還是跑跑滇緬路,賺幾個錢。這錢好賺呀,是個人就行!”錢明經大聲說:“聽說白先生熱愛古文字研究,怎么叫我去跑滇緬路!莫非是怕我搶了你的飯碗?”白禮文一愣,大睜了兩眼,冷笑道:“我是怕丟飯碗的人嗎?兩擔紅米有什么搶頭!至于學問中的奧妙,那些曲曲彎彎,你想搶還搶不去呢。”“白先生的學問誰敢搶!像我們不過在門口看一看,連門都找不著呢。就拿女子的女字來說,本來樣子像一個人坐著,被繩子捆住。有人偏要抬杠!我看白先生的見解了不起。”白禮文聽說,精神大振,用手蘸了唾沫在桌上畫著,讓明經看。雖說仍摻雜著罵人,卻主要說的是學問。明經心里說,總算說到正題了,便就白先生所談,也發表意見。白禮文很高興,說:“無怪乎都說你是聰明人。”明經趁機請白先生寫出對他評教授的意見。白先生點頭,算是答應了。這時老金進來擦桌子,端上沙鍋。明經連忙告退。白禮文早盯住那沙鍋,口中喃喃有詞,說的是:“煮的香稻米,云南特產,可吃過?你留下嘛,用一碗?”白先生表示留人吃飯,真是破天荒。錢明經連聲說不必不必,心想誰還沒有吃過香稻米!
趕忙走出院門,他那聰明腦袋也覺混亂。“跑滇緬路!笑話!我跑滇緬路不過換換腦筋而已。我雖然分心,比你們專心的并不差!”他想,“別看我各樣的能耐有一點,這古文字和詩的研究我是不會放棄的,這教授的板凳也一定要坐,哪怕冰冷鐵硬!

宗璞,當代作家。哲學家馮友蘭之女,畢業于清華大學外文系,退休于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既承中國文化的深厚淵源,又得外國文化耳濡目染,宗璞的作品蘊含著東方傳統文化和西方人文思想的精神內涵,具有獨特的藝術氣質和高雅格調。主要作品有小說《紅豆》《魯魯》《三生石》、童話《尋月記》《花的話》《總鰭魚的故事》、散文《西湖漫筆》《紫藤蘿瀑布》《花朝節的紀念》《三松堂斷憶》等,出版了多種小說童話散文選集。由《南渡記》《東藏記》《西征記》《北歸記》《接引葫蘆》組成的多卷本長篇小說《野葫蘆引》,是宗璞創作生涯中重要的作品。